“平哥很少说要杀谁杀谁,当年的宋岩都没说要杀要埋,但他既然说了,我希望你清楚这句话的分量。”
“你可以选择走,换个地方再藏起来,你能藏一辈子,是你的本事。”
“但你弟弟肯定是个死!”
“死在你前头!”
陈涵深深吐出一口气,“我晓得,你告诉我个地址,我处理完我这个兄弟,马上过来。”
能够在这片江湖留名者,向来不存在软蛋。
即便是只有寥寥几笔的人,也没有因为几句话跪地求饶的人。
扛不住手段的人很多。
用手段的人明白,扛那个手段的人也知道。
但都选择扛了试试。
陈涵更是如此,即便明知道是个死,他依旧选择去。
在挂断电话后,他走卧室房门,去了楼下。
叫醒当初和陈灿一起跑路,早早来到泰国的李波涛。
他没有隐瞒,将所有事情原原本本的直说出来。
临到最后,李波涛坐在床上,冷静的看着陈涵。
“波涛,你虽然是从一开始跟着我,但你去二哥身边很早,我们不是大哥和小弟,甚至我们只能是同辈兄弟,你一直跟的是二哥。”
“你和陈灿出来得早,国内发生了什么,我不说,你也没问,今后你也别问。”
“万幸脱身,就不要一脚踩进去。”
李波涛一句话也没说,只是眨了眨眼。
能犯下命案,还能好端端坐在国外的人,不是蠢人。
他能够想明白很多。
只是说了一句,“我会尽力照顾好陈灿,其他的,我保证不了什么。”
陈涵哈哈一笑,笑到最后,甚至开始狂笑起来。
眼泪都掉了下来。
“波涛,有你这句话就很好了。”
“说起来我这一生,真的好笑啊。”
“当初二哥要人,我先给出去你,戴宗恒,朱星辰,第二次让二哥带走了罗树青,从始至终舍不得王密,王山,还有郭立林。”
“因为我晓得,一旦去了二哥那边,我就要不回来了。”
“即便是二哥把你们还回来,我也不是你们的大哥。”
“因为二哥不是我,甚至连罗平都比不上,他是个真正的黑天子,在他身边,可以满足所有野心,年少轻狂心间起来的念头,都能在他身上得到实现。”
“四十岁之前,或许还能头脑清醒,但那时候你们多大啊,正是野心疯长的时候,他能给你们生长野心的土壤。”
“然后我看重的王密,王山,郭立林三个,因为我死在乌江畔,反倒是你们四个,戴总恒跟着大振他们远走,罗树青和你出国,只有朱星辰死了。”
顿了顿,陈涵脸颊上挂着两行清泪。
“甚至,朱星辰都可以说是被我害死的。”
“二哥一生杀伐过重,四十年江湖以来首屈一指,但他害死的自己人,反而没有我陈涵多。”
“长林也没有害死多少兄弟,只有我陈涵,前前后后,害死一群人。”
李波涛深吸一口气,然后又缓缓吐出来。
他目光灼灼,盯着陈涵看了良久。
才轻声说道,“要说最了解二哥的人,只有你,涵哥。”
“你说得很对,我去二哥身边后,心里就没有你涵哥了。但说这些有什么用,我和朱星辰和戴宗恒他们更早是跟着长林,你信不过我们很正常。”
“但这有什么办法呢,我们决定不跟长林走,不跟林煜走的时候,才多大啊?”
“那时候你留下我们,一直不放出去,死在乌江畔的未必不能是我,是朱星辰,是戴宗恒。”
“与你离心离德,一句大哥喊不出口,只能勉为其难称呼涵哥的未必不是王密,王山还有郭立林。”
李波涛从床上起身,拿起床头柜的烟盒,点燃后深吸一口。
“涵哥,过程错了所有的都错了。”
“你觉得给出我们那天,就要做好这一天的准备,我不知道你和二哥之间发生了什么。”
“你不要说我们对你没有感情,这些年,朱星辰也好,我也罢,包括戴宗恒,从来没有在二哥面前坏你半句。”
“哪怕是徐让和长林死的那晚上,二哥气疯了要杀人,让许刘闯去杀朱星辰,你晓得我和戴宗恒好害怕不。”
“以二哥的脑壳,真的一点没想到吗?我看不尽然吧,直到最后他亲自来临沧,我们两个都一个字没有说过你,说你拿捏住了朱星辰的父母,这件事背后很可能有你。”
看向双眼掉泪的陈涵,李波涛没有任何触动。
面色平静,一字一句继续说道。
“之后戴宗恒扛不住这样的压力,选择和大振一起脱离二哥,我和陈灿犯下命案,离开国内。”
“翻篇了,陈涵,你差在你不自信,胆子又小。”
“你不自信,所以让我们三个走,你胆子小,二哥来临沧你不敢认错,他那时候没有动我和戴宗恒,更加不会动你,直到最后,他安排退路都连你在内一起安排,但你不选择和二哥走。”
“陈涵,你有很多次机会,和二哥同行,和我们同行,但你没有选择。”
“事情走到这种地步,是你自己种下的因,该吃这个果。”
“你要是听二哥的,当时走了,王山王密郭立林都不会死,你也不会惹上那个我不认识的罗平。”
陈涵已经停止流泪。
与李波涛四目相对。
(4)
李波涛,在陈涵手下时不拔尖,所以是陈涵第一批给出去的人。
在楚二手下时,也没有杨君,李左等人在楚二眼中分量重。
他一直如同一个看客一般,注视着所有事情的发展。
“陈涵,我和戴宗恒对得起你,戴宗恒就是拼死脱离楚二,也没有跪在二哥面前认错卖你,我李波涛也没有。”
“二哥也没有对不起你,他到最后都希望带你走,连你在内安排退路。”
“你没有信我们,也没有跟二哥走。”
“有今天这个结果,是你陈涵一步步走出来的。”
陈涵沉默许久,最终才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来。
“是啊,是我一步步走出今天这个结果来的。”
“怪不得任何人。”
陈涵转身,向外走了两步,但又默默停下脚步。
他轻声说道,“李波涛你今晚所有话都说得很对,最对的那句话是,我是最了解二哥的人。”
“没错,正因为我最了解他,甚至比他自己都要了解自己。”
陈涵抬头,似乎不想让自己流泪。
“长林不知道,徐让不知道,所有人都不知道,二哥最喜欢的人是长林。”
“当年渔场走出来的有我,有陈灿,有林常在,有长林。”
“他把我和陈灿当做手下的兄弟,把林常在当哥哥,把长林当自己弟弟……甚至是儿子。”
“所有人都说,我陈涵被他楚老二最得意,给我一个起点,让我有做起来的机会,手下所有人中就我有这个待遇。”
“错了,都错了,他最爱的是长林。”
“要是楚二是个正常人,要是长林再成熟一点,要是当时外面的危机不那么足,给楚二一点时间,一个喘息的机会,一个不强迫自己必须阴狠毒辣的可能。”
“楚二或许会慢慢调教出长林来,如同罗平与文闯一样,有天楚二出现意外,接手这个集团的将是他长林。”
“但楚二走的每一步,跟我们所有人都不同,他年轻的同时,长林更加年轻。”
“年轻的楚二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,只用粗暴的手段,严厉的口吻去责骂,去调教长林。”
“更加年轻的长林,则是认为自己不得楚二欢心,自己做什么事情,在他楚二眼中都是错误。”
“最后造成了长林杀徐让,楚二逼长林吞枪的场面。”
“错的只有我吗?”
“长林不懂,但我懂啊,他长林这辈子只想做他楚二的快刀,只想被他明面上得意,他想着要把担子给长林。”
“如果那时候,他楚老二心中的人选是我,甚至不把我做磨刀石,把我和长林一起放到临沧,不拿我去磨长林性子,留我在身边。”
“又会有今天?”
面对这一番质问,李波涛只是嘴唇微动。
最终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。
每个人都没有上帝角度。
每个人都只能看到自己眼中的场景。
每个人都只能站在自己的位置思考自己的遭遇。
说来说去,最终都是一群凡人的挣扎。
都是各说各有理。
96年,柳巷镇渔场,还是个小混混的楚二。
让陈涵,陈灿,长林帮他砍人的时候。
陈涵与长林,两人都永远留在了那个渔场。
再也不曾走出来过。
长林努力证明,自己能做一把快刀,但楚二想要他挑担子。
只是错误的年纪,两个感情都缺失,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的人,把事情弄到这么拧巴。
诚然,以楚二的性格,他不需要自己手下有能做大哥的角色。
李左只是想做二把手白纸扇的位置,就把压了十多年。
唯独长林,在他口中得了一句,怒其不争一般。
‘你永远做不得大哥……’的话来。
林煜把这句话当做楚二对长林的盖棺定论。
长林把这句话当做一声的耻辱。
只有最了解楚二的陈涵,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。
陈涵从始至终都明白,临沧不是他的,把长林和他放在一起,不过是做长林的磨刀石。
如果能够自己压住陈涵,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接班人。
可惜,不是谁都是楚二,天生就是做大哥的料子,能够压住陈涵这样的角色。
对于长林来说,临沧过于残忍,楚二以为自己能做到更难的事情,被自己看重的长林,做一件不如自己做过那般困难的事情,理所应当。
但长林做不到,更不想做,他只想跟在楚二身边。
千般错,万般错,错在命运百般作弄,
错在我们都是凡人,不曾修得读心术。
(5)
别墅区外的一座荒山脚下。、
陈涵的车子停稳。
面带泪痕的陈涵走下车,他没有关车门,也没有拔钥匙。
远处人影错落,他眼中没有恐惧,唯有的只是一抹疲惫。
甚至,隐隐有一种解脱。
小曾和毛毅押着陈灿过来。
陈灿嘴角轻重,但其他地方并没有伤痕。
小曾他们不是小混混,都是道上老人,不至于在这种生死的事情上,去折磨陈灿。
陈涵从始至终,没有去看自己弟弟一眼。
直到自己弟弟双手被绑住,塞进车中。
他才轻声开口,目光依次扫过面前的众人。
呵呵一笑,“好累啊,生错地方了,早知道生在南城,跟着罗平混好了。”
“起码没有这么累。”
小曾他们并不知道,陈涵在之前,与李波涛有一番争论。
这时候他们也不在乎这些。
判官走上前来,轻轻推了推陈涵的胳膊,“走吧,陈涵,我想你也不想我们在你弟弟面前动手吧。”
陈涵笑着点头,被判官和任敢夹在中间往前走。
车旁边的小曾拍了拍毛毅的肩膀,“十五分钟后,松开陈灿,让他开车走。”
毛毅点点头,小曾快步跟上其他人。
荒山深处,一个坑早已经挖好。
陈涵站在坑前,眼皮微微抽搐,到如今,他也到见生死的地步。
小曾双手拿着钢丝,一步步逼近。
虽然这里远离别墅区,还是座荒山。
但枪声依旧会传出去,以及会有人听到。
事情都做到这份上,即便是无关轻重的小细节,判官依然提前嘱咐小曾,让他注意一下。
判官抬起手,示意小曾先等等。
而后点燃一支烟,递给陈涵。
陈涵放进嘴里深吸一口,抬头看天。
“柳巷镇改建完成了吗?”
判官闷闷哼了一声,“完成了,不过你们镇子中心那些房子没有动,你的,楚家的,甚至是林冬夏和陈强家的,都没有动。”
“听说是有人提了一句,留做地标建筑,新城区也要有点历史气息。”
陈涵呵呵一笑,“姓张那个吧,呵呵,为什么楚二遇见的人都这么好啊。”
几年之前,即便是要与楚二生死相见时,陈涵依旧口称二哥。
到如今,生死之前,他终于不再称呼二哥。
“不过可惜了,遇见的人好,抵不过出生的地方不好。”
“柳巷镇规划了好啊,那个破逼地方,真的应该推平从来。”
“判官,你们命比我们好多了,出生在南城,遇到的是罗平,千难万难也不过是外部原因。”
“我们就不同了,我们这批出生在柳巷镇的人,楚二和徐让遇见了陈强,我和长林遇见了楚二,你们这些人永远都不晓得,我们活得有好挣扎。”
判官低头抽烟,未曾作答。
陈涵哈出一口烟雾,脸上自嘲意味浓重。
“即便是楚二,他活得也好苦,就跟溺水的人一样,使劲挣扎,才能露出头去呼吸一口空气。”
该说的,不该说的,早在来之前,陈涵已经说过了。
活了大几十年,陈涵感觉从未这么畅快过。
“几把一点意思都没得,林煜不服气楚二,但他服气罗平。”
“以前我觉得罗平是个几把啊,他最强那几年,也不过是有机会做楚二对手,他没走那条路,说再多都是他晓得自己能力不够,自己没那个本事。”
“到今天你们一个不落的来找我,我才知道林煜佩服罗平在什么地方。”
“所有黑老大中,他确实最成功。”
“三十年如一日,他维持了最成功的团伙,他称得上那个平王爷的外号。”
“楚二的黑天子,是大家私下喊,平王爷当面喊,我认了。”
小曾抽了抽鼻子,他压根没有去认真听,只是盯着陈涵手中的烟头。
在陈涵说完那些话,闭嘴后一口烟一口烟的接着抽。
直到抽完最后一口,烟头落地。
小曾一秒都没停顿,手中钢丝缠住陈涵脖颈。
提膝压住陈涵的脊梁,手往后拉,身体前压。
陈涵下意识开始挣扎,但钢丝死死绕住脖颈,小曾又在他身后,他的挣扎只能是徒劳无功。
三五分钟后,陈涵如同泄气的皮球一样,身体往下瘫软。
脸色乌黑,张嘴吐舌。
小曾连同钢丝和陈涵的尸体一起,推入坑中。
铲子翻动,纠结一生的陈涵,被填入这土坑中,尘归尘土归土。
……
2017年年末,小曾站在清迈的别墅顶楼,身旁放着一瓶开封的洋酒。
判官一脚深一脚浅的走过来,默默坐到小曾身边。
“平哥和闯哥还是没接电话吗?”
判官摇摇头,面色郁郁,“空号了。”
小曾嘴角绽放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,“平哥他又骗我。”
“2011年的时候,他骗我让我走,他回黔南州,结果他自己准备枪杀林煜。”
“现在他又骗我们,说好的来找我们。”
判官深吸一口气,“大哥这一生,从来没有抛下我们跑,只有让我们跑他自己顶。”
“许多人说他不如楚二,他自己无所谓,但实际上,他内心是个十分骄傲的人,他不想跑。”
小曾笑了笑,拿起酒瓶子灌了一口。
“我遇见平哥之前,我有好多张身份证啊,叫什么名字的都有,后面三个称呼我小曾,到最后是平哥给我取了个名字……”
声音絮絮叨叨,慢慢低沉。
向来滴酒不沾的小曾,喝得伶仃大醉。
从此,判官和小曾两人,再未曾见过故乡月。
终生不曾回去。
(全书完,番外完……西南江湖系列,完!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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